沅有芷

“川为静其波,鸟亦罢其鸣。”

【鳌杰】痴情司(02)



县城里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。


普通百姓的心思——吃饱穿暖衣食富足,起早贪黑的精力全都供在这些琐碎上,甭提关心什么国家大事。


张俊杰回家后着重处理了几个落败的厂子,能买的买,能拆的拆,钱款七七八八流到手里,不是被他买粮食就是被他填送在枪支弹药这个无底洞上。零零碎碎循序渐进,佣人伙计该遣散的遣散,到现在只剩下打小就住着的祖宅,也被他一咬牙转让了出去。


中国人认祖归宗的缘亲关系,有祠堂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,这祖上传下来的宅子非到陌路穷途的关口轻易是卖不得的。可张俊杰不在意这事儿,他是何等的固执?什么规矩什么伦理?‘变卖家财’可不是空口白话,他连家传的钱庄都能说买就买,何况一个人丁稀落日益落败的住宅?


他还是每天都抽空去小于家村。余占鳌的队伍是土匪背景,里头的兵卒全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平民,没有受过专业系统训练,也没有立下严谨约束的纪律,一个个散兵游勇似的不着调。看着精气神都还算过得去,可张俊杰门清儿得很,打起仗来面对鬼子规律的作战方式和先进的枪炮武器,准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。


余占鳌既然把纪律这件事交给他,他就必须做到全心全意、下定决心。

他思索出二十好几条明文规定,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展写出来,贴在院前训练场地的土墙上。


余占鳌坐在一边儿看着他全神贯注地写,一会儿停笔,思忖片刻,蘸了蘸墨汁,复又动笔。就这么来回几个回合,张俊杰头也不抬,看他也不看,不与他说话,简直拿他当空气。


余占鳌不死心,粗手轻使,伸出两根指头戳了戳张俊杰的袖口问:“你还啥时候办个学堂?”


张俊杰依旧低头,目不斜视。


“不办了。”

“啥?”“不办了?”“为啥不办了?”

“你们都不愿意学,之前我也不是没办过。”


提起以前,余占鳌没来由的心虚,瞪着眼睛虚张声势道:“谁!谁不愿意学?哪个敢不愿意学老子一脚给他踢出去!”


他粗声粗气,嗓门大开,说到最后带着点儿吼的意思,听得张俊杰心烦,终于抬头睨了他一眼。


“你当时也不见得多愿意学,还好意思怪罪别人?”


余占鳌不占理,蔫头蔫脑噤了声。


张俊杰在纸上写好最后两笔,对着尚未干涸的墨迹吹了几口气,笑着瞧了余占鳌一眼。


“别愁了,我有别的事儿交给你。”


“啥?!”余占鳌眼睛立刻放了光。


“这张大字报,等墨迹干了黏到训练场最前面的墙上去。上面儿的每一条纪律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,你那帮兄弟什么样你自己清楚,不用我说,你首先得做个表率吧?”


“是是是,那肯定。”余占鳌连声应下,就这张俊杰的眼神凑到他身边,扯住大字报的另一边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。


“我说俊杰啊?这上面……都写得啥啊?”


张俊杰神秘笑笑,拍拍余占鳌的肩膀,对方立即像是得了特赦一般膏药似的要往他身上贴,结果被他一个闪身躲开,趔趄了一下维持着站稳了。


“呵,不着急,等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


后来余占鳌才知道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暗道张俊杰不怀好意,当天下午就把自己推出去挡了枪子儿。


不让抽大烟不让喝大酒,不让逛窑子不让抢东西,这不让干那不让干,好好的土匪成了亲邻敬老的义勇军,成天训练个没完还不说,一得空还得帮着村里的百姓下地干活务农,一点油水都不让捞。


日子一久,底下渐渐冒出些不满的声音,经有心人从中挑头,几乎雨后春笋般顶到了张俊杰的面前。反对的人越来越多,余占鳌自己也有些吃不住,某天得空拉了张俊杰到屋里,拐弯抹角地劝他得过且过,哪知张俊杰眉头一皱,困惑的光照在余占鳌心上,他立刻就拿他没了办法。


只能在对方因自己晦涩的话较真儿的时候扯开了话头,又引到了张俊杰最喜欢讲的大道理上。


从前余占鳌及其讨厌张俊杰讲那些嚼文嚼字儿的大道理,他听不懂,也不理解,平日里一起吃穿住行就算了,那让他感觉自己和张俊杰和其他人一样,都是两条腿两只手的大老爷们儿。只有在他跟自己讲大道理的时候,极端的差距毫不留情地跳出来,赤裸裸地提醒着余占鳌,他们两个之间相隔了到底有多少。


但是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。


张俊杰走了两年,两年里再没人在他耳边孜孜不倦地念叨,竟让他余占鳌格外犯贱的想,一听起来就不愿意走,盯着张俊杰一本正经的神色、上下翻飞的嘴唇神游天外,说情的事儿就这样被他抛到脑后不了了之。


下面翘首以盼公布什么决定,之后的几天依然是如此枯燥乏味的训练和纪律,有胆子大的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拂了张俊杰的命令,嘴贱说了几句不着调的废话,不想被突然冒出来的余占鳌听了个正着,大步上前朝着人背后就匡匡踹了几脚,拎着衣领就把人拖出了队伍。


张俊杰最了解他发起疯来是个什么狗模样,急忙上前拉住对方即将落下的拳头,连同几个亲近的兄弟费劲儿把他稳住了,对方嘴里依旧不饶人地骂:“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副司令不敬重,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!”


司令动不动就打人根本不成体统。好说歹说给人拉到了屋里,张俊杰照着余占鳌的后背狠狠拍了一掌,余占鳌激灵着转过身,俩人瞪圆了眼睛看着对方都不说话。


余占鳌立刻偃旗息鼓,一屁股坐在板凳上。


“我就是见不得他们编排你……”


“那你也不能随便就动手!”


“那小子说你是臭书生!还说你狗娘养的不知好歹,他都那么骂你了你还——”


“他犯了错有相应的纪律惩罚,你带着头动手打人,以后他们还把纪律当回事儿吗?”


余占鳌愣了,盯着他一时说不出话。


“纪律里队内斗殴应该怎么处置?”


张俊杰把大字报张贴出去的第二天,余占鳌就用心把这些纪律内容记了个七七八八,现在他当着面问自己,余占鳌立刻张口就来。


“……关禁闭,轻的三天,重的十天。”


他坐在余占鳌对面,气愤地质问:“你自己说,怎么办?”


“那就关我禁闭呗!老子又不是玩不起。”


“你张副司令一言九鼎,说话有人敢不听?”


张俊杰被余占鳌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得鼻子都喷火,恨不得立刻摔了东西走人,他把在门外守着的成子和梁子叫了进来,将余占鳌和闹事的兄弟一起带下去关在了一个屋子里,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关了余占鳌的禁闭。


底下的人头一次见和颜悦色的副司令黑脸,周身散发着的冷气好像能把人刺穿,便都有眼见地老实下来,安生训练。


傍晚在自己屋等不到余占鳌的恋儿过来堵他,一见到张俊杰就开始质问他到底为什么把余占鳌关了禁闭。


张俊杰只得耐心跟她解释,说余占鳌犯了错,为了维护这支队伍的纪律,必须惩治他。


恋儿充耳不闻,对着他狠狠地呸了一口,咬牙切齿道:


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,你就是跟那个戴九莲一样,仗着余占鳌听你的,仗着他当年对你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在这儿狗拿耗子,我告诉你张俊杰,只要有我恋儿在一天,你就别想骑到余占鳌脖子上!”


张俊杰正视着她,语气也开始变得不善:“当年我和你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,我和余占鳌什么关系都没有,你瞧不起我就算了,如今他与你已经成亲了,你怎么还能如此看轻他?”


“哼,”恋儿歪着嘴讽刺地笑,张俊杰在他眼里就像一只发臭的老鼠一样遭人厌恶。


“当年你一声不吭就走了,余占鳌找你找了整整一个月,简直都快要把高密掀了个底朝天,亏得我还信你是个读书人要脸面。竟然没料到你现在就回来了。”


“……你怎么想我管不着。”


张俊杰抬脚,准备离去。恋儿跟在他身后,穷追不舍直到他上了马。


“张俊杰!你把余占鳌给我放了!”


他居高临下地睥睨恋儿的面孔,两年前的纷乱往事重新浮出张俊杰脑海,他转头朝向在门口给他送行的喜子,开口呵斥道:“没我的命令,不许放余占鳌出来!违令者严惩不怠!”


随后在一阵女人的咒骂声中骑着马扬长而去……


—tbc—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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